Sunday, February 3, 2008

信与不信之间

我不知道龙应台年轻时是不是一个很激进的人,但相信是个很有激情的人。大凡激情的人,头脑装的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东西。她说二十岁之前,她相信很多东西(不一定是说自己,但肯定有自己的影子),相信些什么呢?

爱国、历史、文明、正义、理想主义、爱情等等。这些其实是一个很完整的人生之路,但二十岁之后,在社会上打滚之后,这些东西一件一件的不相信了。之前的相信,是因为年轻,之后的不相信,是因为成熟。从年轻到成熟,不只是年龄阅历的增长,思想、感情也都起了很大的变化,这也是一个从幼稚走向深刻的过程。我看,我们都曾经走过这样的人生之路,这样的反思之路。

龙应台相信爱国,那是国家主义的体现。我们的传统告诉我们,没有国哪有家,你要拥有一个温暖安定的家,首先必须学会爱国,学会卫国而后才能保家。于是战争一来,你要保卫的是国土而不是家园。但龙应台后来不相信这一套,她说:“后来知道'国'的定义有问题,通常那谆谆善诱要你爱国的人所定义的'国',不一定可爱,不一定值得爱,而且更可能值得推翻。”当然,这是她后来“不”爱国的说法。龙应台没告诉我们“国”的定义是什么?是不是一条边界线所划定的范围?这条边界线是经历过无数战争才界定下来,随时会改变。爱国基本上没错,生于斯长于斯,这国你不爱谁来爱?这是一个民族生死与共的疆域,是我们赖以生存和延续子孙后代的梦土,我不爱谁爱?有些人可以发出“我爱国,但国不爱我”的论调,那纯粹是很个人的感情。我想,龙应台的意思,是指那些口里说爱国实际上是颠覆爱国的人,是权力斗争的拥护者,他们的所谓“爱国”是爱他们那个由权力斗争所争来的国,而不是人民所热爱的国土家园。

龙应台也曾经相信过历史,我们的历史知识多半是从“历史书”中得来,书怎样描绘历史,我们就怎样接受和相信,很少人去翻查历史的真相,而真相往往是被“有心人”所遮掩。龙应台也是这样,后来她选择不相信,是因为“历史的一半是编造”,历史终归要成灰。历史本来是公正而客观,不随人的意志而起舞,但写历史的人却有他“不可告人”的原因,遮掩一部分,扭曲一部分,抹黑一部分,颂扬一部分,这样一来,历史的真实就七除八扣,剩下的还有那些值得相信的?

龙应台也曾相信文明的力量,文明是改变愚昧和野蛮的黑暗,但后来她选择不相信,“纯朴的农民工人、深沉的知识分子、自信的政治领袖、替天行道的主帅,都可能有不同形式的巨大愚昧和巨大野蛮,而且野蛮和文明之间,竟然只有极其细微、随时可以被抹掉的一线之隔”。她的不相信,是因为存在于人性中的阴暗,是无法借助“文明”的力量加以修正。文明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上,但科学只是一种发明、发现或设计、建设,科学不能净化人性,只有宗教和信仰;宗教和科学又是互相矛盾、抵触,很难协调。科学所带来的是物质上的文明,宗教所带来的是精神上的文明。当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无法取得共识,“战争”就爆发了,愚昧和野蛮也就跃上舞台。文明连基本的人性都改变不了,你还能相信什么?

龙应台也曾相信过“正义”,这是文明世界里很具特色的精神力量。但她认为“同时完全存在两种正义,而且互相抵触,冰火不容。选择其中之一,正义同时就意味着不正义。”,这是反其道而行之的佐证。任何事物同时存在两种不同性质的结构,这就跟易经所说的阴阳既对立又和谐统一的理论是一致的,没有阴就没有阳,如同白天对应黑夜。正义不能脱离不正义而单独存在,没有不正义就显不出正义的可贵和令人追随的力量。正义是正面的,不正义是负面,而且通常不正义是隐藏在正义底下,以正义的凛然面目出现行不正义之事。如美国侵略他国是不正义之举,但它会例举出很多正义的理由。

龙应台也曾相信过理想主义,理想主义的涵盖面太广了,几乎遍及我们的人生和生活的各个层面。她所说的现象是上层建筑的政治上的权力斗争,跟普罗大众没什么切身的关系。理想主义跟权力斗争扯不上等号,只是被政客巧妙利用而已。龙应台说理想主义者要有“品格”和“能力”,才能不被权力腐化,才能将理想转化为实践。在这个浊世里,有品格和能力者,也不一定能逆流而上,权力斗争就是一场灵魂的考验。

龙应台前面所说的,都是一些很硬梆梆的“政治术语”,都是“治国平天下”那类很理性的东西,很多人都谈过,没什么“奇峰突出”的感觉。直到谈到爱情这千古不变的永恒的主题,才激起一丝浪花。她也曾经相信过“爱情”,相信古人所说的“海枯石烂”之类的缠缠绵绵的语言,后来爱情梦消失了,她理所当然选择不相信。“原来海其实很容易枯,石,原来很容易烂……海枯石烂的永恒,原来不存在。”她从浪漫的爱情一下子进入实用主义的框框,这就跟最近英国科学家研究“爱情使人不健康”的调查结果一样,说是恋爱双方心跳加速,心脏功能下降,血压升高,患得患失等,所以爱情是不健康的。按照这样的调查,我们根本不需要爱情,不需要追求美丽、热烈而充满诗一样浪漫的爱情,当然,爱情的基础是面包,没有面包的爱情是不可能存在。

二十岁之后,龙应台说“有些其实到今天也还相信”。

她“相信”些什么呢?还有什么东西是令她“还”相信的呢?

“比如国也许不可爱,但是土地和人可以爱。比如史也许不能信,但是对于真相的追求可以无止尽。比如文明也许脆弱不堪,但是除文明外我们其实别无依靠。比如正义也许极为可疑,但是在乎正义比不在乎要安全。比如理想主义者也许成就不了大事大业,但是没有他们社会一定不一样。比如爱情总是幻灭得多,但是萤火虫在夜里发光从来就不是为了保持光。比如海枯石烂的永恒也许不存在,但是如果一粒沙里有一个无穷的宇宙,一刹那里想必也有一个不变不移的时间。”

之所以不厌其烦的抄录这一大段文字,无非想说明,龙应台的所谓“相信”是比较相对性,是建立在不相信的架构上,而且用了六个“也许”这不确定的词语,可见她本身对这些所谓的“相信”也还保留一丝动摇、不明确。国也许不可爱,但你可以选择爱土地和人。土地和人不能脱离“国”这个固有的概念,你选择爱土地和人跟爱国有什么根本上的差别呢?不过,它的范围是扩大了。这一片土地未必是我那个所谓的“国”所统治的范围,可以是在地球的任一片土地和人。这是国际主义的思维。“史”也许不能信,我们追求真相的意愿是如何确立起来的?该有什么样的追求,才能找到历史的真相?我们有没有一支董狐之笔,愿不愿意牺牲个人的利益甚或生命?追求真相意味着追求生命的圆满。

“文明也许脆弱不堪,但是除文明外我们其实别无依靠”。我们不能依靠文明,那我们应该依靠什么?文明带给我们那么多的灾难,除了面对它,默默承受,我们还能做什么?这是悲观主义啊。为什么我们不能向精神文明探取所需要的坚强和依靠?除非世界毁灭了,有没有文明不再是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。

龙应台说:“正义也许极为可疑,但是在乎正义比不在乎要安全”,那得分开来说。正义的可疑,纯粹是作者很个人的看法。正义就是正义,除非披着狼外婆外衣的所谓正义,在乎与不在乎根本也就不存在了。

龙应台说:“理想主义者也许成就不了大事大业,但是没有他们社会一定不一样”,那倒是,这个社会不管是在哪个天空下都一样,是要有一些理想主义者出现,领导大家探索真理和光明。他们就像盗火者普罗米修士,给社会带来希望和期待。没有这些前仆后继的理想主义者,我们的地球将是寸草不生,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沙漠。

龙应台说:“爱情总是幻灭得多,但是萤火虫在夜里发光从来就不是为了保持光”,萤火虫的发光是本来就如此,它们有爱情吗?人世间的爱情幻灭了,爱情之火仍继续燃烧,人的生命仍继续发光,为着下一场的爱情作好准备,有点阿Q,爱情幻灭是自然的,但愿我们都是萤火虫。

龙应台说:“海枯石烂的永恒也许不存在,但是如果一粒沙里有一个无穷的宇宙,一刹那里想必也有一个不变不移的时间”,这是把爱情的誓言提升为宇宙的真理。这个时代,其实仍然有海枯石烂、刻骨铭心的爱,跟宇宙的真理不抵触。宇宙的真理其实就是一个“爱”字。

最后,龙应台告诉我们,她现在“相信”“性格决定命运”、“色即是空”、“船到桥头自然直”。性格决定命运,是西方谚语;色即是空,是《心经》里的经文;船到桥头自然直,是俗语。看来,龙应台的心态是五花八门了,什么都可以不相信也可以相信,所以她说:“相信与不相信之间,仿佛还有令人沉吟的深度。”你觉得呢?

(注):读者可参考2007年8月10日新加坡联会早报副刊四面八方龙应台的专栏:《(不)相信》一文

来源: 随笔南洋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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